公司裡有很多日本人，平常在走廊上遇到如果懶得微笑，點個頭對方也會回點一下示意，就算有招呼到了
但比較棘手的是こんど桑，64歲，據說他在日本是廠長，眾人都以台語暱稱為乾爹
乾爹會在兩條線上晃蕩，盯著我們工作，偶爾也會幫忙捆包
一開始我都誤以為台灣人的語言天份超好
同事們至少都比我早來三個月以上，日積月累的潛移默化下能理解基本單字
所以我既驚又喜，戒慎恐懼，想到我曾看過的日劇跟漫畫，暗暗祈禱能派上用場
但衝擊往往意想不到，開場的瞬間就來了
乾爹如果眼神跟我對上，就會開始劈哩啪啦飆日文，一邊朝我走來，眼神絲毫不會有片刻鬆懈
彷彿是武俠小說中，周身散發著劍氣或震動波的絕世高手，沿路還會捲起一些落葉那樣
天殺的，我哪知道你在講什麼啊
以往我覺得好像懂一些日文單字是因為有字幕啊啊啊啊啊啊啊！！！！
如果乾爹身前有翻譯組即時配備字幕就好了
真實的一連串日文，我只能聽得出這語言是日文，單字什麼的可是一個也聽不出來啊！就跟聽西班牙文是一樣道理！
你再怎麼給我放慢語音播放速度也是沒用，戲跟真人的落差根本是異次元世界！
乾爹對我發動連續攻勢時，我才發現我最常運用的日文榜首就是「哇嘎哩媽ㄙㄟˋ」跟「哇嘎那奈」
我都要跪趴倒地了我，因為我很想趕快追上同事們的進度啊！只有我懂不聽乾爹在問什麼真是丟人！
因此我會火速招來其他同事，問說乾爹倒底講什麼
同事總是一臉「哦，哦，嗯，嘿」那樣的雲淡風輕，邊笑著悠然踱步離開
我急啊！到底乾爹是問了什麼或交待了什麼，你們不跟我講我要怎麼工作！
殊不知我錯愕地問同事乾爹究竟說了什麼，同事們就大翻白眼：哇麻恩災
靠！人人演得跟真的一樣，害我自覺語言天份太差懊惱了好一陣子
原來大部份人都是聽嘸的啊，所謂的語言天份真的是全憑演技啊
我對台灣人的特質應該加上演技好這條才對！
漸漸的，已經習慣乾爹這樣硬講日文，我就壓力沒那麼大，腦中也比較能思索我會講的單字
偶爾能在中午時說一些「ご飯」「一緒に」，乾爹就笑咧了嘴，我有種溝通成功的喜悅，畢竟工作上的日文我沒一個會講的啊
直到有次翻譯在，我請他問乾爹，究竟為何要朝著我們劈哩啪啦講日文，是覺得我們都聽得懂是不是？！我們哪有可能聽得懂！
乾爹這才解釋了我疑惑，他覺得女生好像比較能聽得懂，他說過的字大部份能記得住
哇操！這誤會大條了吧
我根本聽不懂，就算能硬是記住，哪知道你在說什麼啊
而且我只是片面捕捉他每句話最後的幾個音節，然後複誦一遍他講的那幾個音而已啊！
我本以為複誦有助於我知道或憶起是什麼單字，但老實說根本一點用也沒有
就像是無意義的語助詞，嗚嗚啦啦，或，嘎呀呀呀，要是沒人跟你講這兩句是代表啥，聽了一百次有可能就突然頓悟了嗎？當然不可能啊！
再說我的暫存記憶體也不足以我牢牢記下再回家來查
有時候那發音我也湊不出正確的五十音，要查簡直是難如登天
這複誦的次數多了，遭殃的就我，明明也請翻譯告訴過他，我聽不懂就是聽不懂，那複誦根本沒意義
但乾爹還是鍥兒不捨地用日文攻擊大家，我也明顯感覺對我的攻勢有加強
即使我再三地使用「我不知道」，但乾爹半丁點減弱的態勢也沒有啊
難不成他以為我回答的「我不知道」是指他問的事情我不知道嗎？
其實我的「我不知道」是壓根不知道你在問什麼好不好！
如果用肢體語言輔助的話，情況會好很多，但乾爹要是跟我攀談跟工作無關的內容，他的身體就很安份，不會有動作出現，以致於後來發展出筆談，幸好漢字我倆都能識得，字形字義有偏差倒也相去不遠
我才發現，在肢體語言方面，同事們個個比我厲害得多了
原來他們有天份的不是語言，而是肢體啊！
乾爹指手劃腳地比來比去，我尚在不能理解當中，同事們就知道他在問什麼了
看來大伙對閒話家常沒有興趣，聽不懂就讓它pass，畢竟那也無關緊要，完全沒有想理解的念頭，乾爹應該也會覺得沒人理就算了吧
而事關工作的話，乾爹就會拼了命比，同事們也會努力去解讀
如今才了解同事們和異次元人相處的生態，不關正事就不去學，任由他說得開心
沒想到在這種彼此不能理解的環境中，大家也都這麼生存下來了
又感傷又奇妙
有次午餐時，乾爹坐在鄰桌，和我隔壁的同事撂了一串日文
同事又不免發出「哦～嗯～」的語助詞，還奉上笑容
這演技我雖早已知道，但仍舊次次都被迷惑
我問同事乾爹說什麼，同事再理所不過的表情回我：我不知道
我忍不住跟同事說：聽不懂你還跟他笑，他就會覺得我們聽得懂，又更加說日文，這不是個惡性循環嗎！
同事反問我：微笑是國際禮儀啊，聽不懂也是要笑，難不成要生氣？
我靜默了一下，這話也是有道理
不過再這樣下去真的好嗎？
我有種不安的預感啊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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